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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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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哎溫姑娘, 你心可不能偏成這樣啊,明明是梁品說的有話要跟我說讓我出去,怎麽現在讓我先說了?我可不知道他要跟我說什麽。”

閔於煥耍起賴來, 讓他說他該說什麽?明顯說什麽都不對,他才不去當這個出頭鳥。

溫惠想想閔於煥說得沒錯, 話是梁品說的,若硬要讓閔於煥先講倒顯得她厚此薄彼了, 她可沒想著要偏心誰, 於是轉頭對梁品說:“他說的沒錯,是你要跟他出去說的,你先講吧。”

“沒問題, ”梁品坐下來之後他整個人又變成了清和儒雅的模樣。“不過阿惠,上午你走的時候我就跟任司倉和許儼一起去看了義倉, 下午回來又一直在批閱文書,完了之後就趕了過來,一直都沒功夫停下來吃點東西,可否容我先吃點再說?”

閔於煥聽了白眼都翻到了天靈蓋上, 這廝分明就是在演苦肉計。

可溫惠這個人還真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, 聽完了梁品的話連忙讓紅菱去張羅飯食,又讓人打了一壺適口的溫水給梁品倒了一杯, 一來二去那一股盛氣淩人的勢頭就被消解得差不多了, 閔於煥看著溫惠跑前跑後哼哼唧唧地抱怨:

“我剛才想喝杯水你不讓,這會你倒給他準備上了,我也渴了好久了……”

溫惠眼風掃過閔於煥, 後者立馬就噤了聲, 不敢再多說什麽。

“人家是在忙正事兒,你呢?添亂還給你添渴了唄。”溫惠嘴上雖然不饒人, 手裏卻沒閑著,給閔於煥也倒了一杯重重擱到他面前。“喝,還要的話自己倒。”

“我哪有添亂,我也在辦正事好麽。”閔於煥不服氣。

“你在辦正事?我可聽說這些天田家的人一直在帶你吃喝玩樂,把你哄得連到吳州來幹什麽的都不記得了。”溫惠一回來聽到的就是閔於煥和田家走得很近,所以她才著急忙慌地想認識閔於煥,生怕田家從閔於煥這裏入手想對溫家不利。“你在吳州待了這麽久清楚田家是什麽德行,勸你別跟他們走太近了。”

“是誰在跟你胡說八道的?汙蔑我的名聲,吃喝玩樂只是表象,我是想多多了解吳州而已。”

“是嗎?你都了解到了什麽?”溫惠這會兒氣消了,倒還有些心思聽閔於煥扯些有的沒的。

閔於煥見不得梁品在那兒氣定神閑地喝茶,於是拿出了一副編排人的架勢,把頭往前頭一湊,聲音一壓說:“我聽說啊,災年之下吳州各個商戶都在抱團,力求將虧損降到最低,田家也不例外。”

聽到這裏溫惠已經猜出來閔於煥想說什麽了,用眼睛朝他丟著刀子,可是閔於煥說得正起勁,絲毫沒註意到她神情的變化,或者說根本不打算理會。

“你們說兩個不相幹的家族最牢固的關系是什麽?”閔於煥一本正經地問著。

溫惠不想理他,只有梁品接他的話:“姻親”

“對了就是姻親,不是一家人那就變成一家人,關系可不就牢固了麽。田家那小郎君不是正到婚齡了麽,所以田家就打算給他擇一門靠譜的親事把兩家關系給綁牢了,你們猜猜田家想找的人是誰?”

閔於煥不去管溫惠可以殺人的眼神,只盯著梁品,看著他臉上放松下來的神情再次凝重了起來。梁品臉越黑,他就越高興,誰讓那人要找他不痛快呢。

“猜不出來吧,我告訴你們,就是溫姑娘。”

“閔於煥,吃都堵不上你的嘴!”

飯食沒有這麽快做出來,但家裏一直備著解暑的綠豆湯,就先讓人給閔於煥和梁品一人盛了一碗。

閔於煥見溫惠手裏的茶盞似乎馬上就要照著他這邊來了,忙說:“當然了之前我認識田松茂,那家夥簡直是□□想吃天鵝肉,他跟我說的時候我就勸過他,我說溫家肯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,他去提親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,他非是不聽啊。”

“他上你們家去提親了?”

梁品一回來各種事都齊齊向他湧來,昨晚差不多只睡了一個時辰,若不是聽閔於煥說,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。

“田松茂趁我不在的時候跟我爹提的,他不敢當著我的面亂來,送來的東西今天一早我已經讓人原封不動地送回去了。”

聽見溫惠這麽說,梁品緊繃的嘴角才稍稍緩和了下去:“為了一時之利而t貿然結合並非權益之計,災荒總會過去,可結了姻親可就是一輩子的事了,不值當。”

“沒關系,溫姑娘家大業大,到時候一腳踹掉那田家小郎君就是了,不會綁得這麽緊,哪有一輩子那麽可怕,你不要嚇到她,哎喲!”

沒有任何懸念,閔於煥被溫惠狠狠踹了一腳,疼得他齜牙咧嘴。

“合著你就把我的事安排完了唄,關你什麽事要你在這裏插嘴!不準再講我的事了!”

“我就是隨口這麽一說,無心無心。我還不是怕萬一你有這心思,被別有用心的人給攪和沒了麽。”閔於煥說話的時候唯恐天下不亂地瞧著梁品的反應,他了解溫惠,知道她不是拘泥於小情小愛的女子,如果真的到了危機關頭,溫惠是有可能點頭應下田家的親事的。不料梁品還沒來得及張口,閔於煥就被溫惠警告了。

“閔於煥,我跟你說了,別再講我的事了。”溫惠一字一句說得很慢,透著濃濃的警告之意。

“好好好我不講了,那我們來聊聊別的,聊什麽呢我想想,不如聊聊你們在……”閔於煥八婆之心漸起,想趁機打探他不在的時候溫惠和梁品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,他好估摸估摸這兩個人到底發展到什麽程度了,可惜沒能成功。

“不如我們聊聊你為什麽要不告而別。”梁品在閔於煥還沒說完的時候就截住了話頭。

“對啊,你得把前因後果給我講明白了。”溫惠附和著,梁品倒是提醒了她,她把閔於煥留下來的原因之一就是想把事情搞清楚。

“不是,梁品他一句話都還沒說,怎麽繞了一圈又回到我身上了。”閔於煥不幹了。

“他不是還沒吃飯麽,讓你說你就說,別在這裏跟我磨磨唧唧的。說,你怎麽就從秦留芳搖身一變成了閔相的兒子了?不說今晚就別想走了。”對付閔於煥這個人溫惠還是有一套,就是要跟他軟磨硬泡。

“雖然我不想承認,可我不是‘搖身一變’成了閔相的兒子,我就是他兒子。”

閔於煥是閔寸蕓兒子這個事實改不了,無論他改成什麽名字,藏到那個地方,親緣這個東西就像他身上的烙印,一直如影隨形。他試著斬斷,可就在他將羈絆他的繩索一刀一刀要磨斷的時候,又被他自己給親手接上了,他也不知道結局為什麽變成了這樣,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嗎?

“我知道你是他兒子,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麽要從秦留芳回到閔於煥的身份?怎麽走得那麽突然?”

溫惠沒有掉進閔於煥的言語陷阱,耐心地重新跟他解釋了一遍。

“這個說來話長。”

“那你慢慢說,今晚我們有的是時間。”溫惠說話間,紅菱恰好帶著人擺上了飯食,甚至還有一壺酒。“你不是抱怨不給你水喝麽,直接給你上酒,對你好吧,好好說知道麽。”

閔於煥打了一個寒噤,溫惠突如其來的溫柔比生起氣來還要可怕,支支吾吾地說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你們知道,我們家宰相府,門後面多少有一點事,有些東西不好跟外人說。”

“這裏就只有我們三個哪裏有外人了?”溫惠這個時候跟人套起近乎了。“難道我是外人?”

“你當然不是外人。”閔於煥回得十分幹脆。

“那梁品是外人了?”溫惠又問。

可閔於煥還沒答就被梁品搶了先:“我不是外人,我是你梁兄。”

“這會兒你又肯當我梁兄了?每次見面跟見仇人似的,好心好意勸你還當我別有用心,你就從來都沒把我當自己人!”閔於煥借機訴苦,好像這些天受了多大委屈似的。

“你來了吳州就把這裏搞得烏煙瘴氣,你自己想想我能給你好臉色嗎?”梁品不慣著閔於煥,有什麽說什麽。

“我做這些事還不是為了你嗎?”

聽了閔於煥這句話,梁品嘴裏的一口菜差點沒有咽下去,擱下筷子反問:“你為了我什麽?”

“我不把局面給你搞得亂一些,讓事情變得棘手一些,你怎麽會知難而退呢?我這不是想讓你快點放棄抵抗,選最輕松的這條路嗎?”

“那你不用費這個勁了,我是不會跟你們同流合汙的。”梁品弄清楚閔於煥是什麽意思之後,重新拿起筷子,往嘴裏送起食物來。

“溫姑娘,你看看他這個倔驢的樣子……”

“好了好了,”溫惠見這兩個人大有要重新吵起來的架勢,連忙打斷了。“又扯遠了不是,你倆今天在我這裏,你不是吳州刺史,你也不是治旱巡察使,咱們先拋開這些事不談,輕輕松松吃頓飯行不行?”

溫惠說完兩個人都沒回應,各自把臉轉向一邊。溫惠只好提壺給他們三個都斟上酒,說:“喝了這杯酒,今晚都不準吵嘴了行麽。”

三個人裏面只有溫惠舉起了杯,等半天另外兩個都沒動靜,溫惠哄小孩一般的臉冷了下來,叱到:“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!”

這句話出來,兩個人忙不疊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。溫惠無奈的搖搖頭,都說她兇,明明就是她好好跟人說話的時候沒人聽啊。

“好了,閔於煥你說說吧,當時怎麽就不告而別了?”

閔於煥喝完了溫惠斟的酒後,又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,仰頭飲盡之後嘆了一口氣慢悠悠的說:

“小時候算命的說我克六親,我從小便被放在了鼎山上養著,長安城裏被人熟知的閔郎君是我的弟弟閔於言,他是我爹跟偏房生的。他從小獨得我爹的寵愛,可是爛泥扶不上墻,沒能耐辦成事,而我爹手上有缺人,只得把我找回去了。”

溫惠覺得閔於煥講的故事不完整,解釋不了前因後果,追問著:“可鼎山不是在長安嗎?你怎麽跑到吳州來了?”

大紅的喜房,鮮紅的嫁衣,殷紅的鮮血,那是閔於煥揮之不去的夢魘,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見不得紅色,那是世間最可怕的顏色,直至今日仍讓他心有餘悸。這也是為什麽江太安死的那晚被火光映紅的天空讓他覺得危險可怖,似乎是某種不詳的預兆。

今日之前,他從來沒有跟誰主動提及過白扶芳的死,因為知情的人都三緘其口,而他也不願將自己的傷口剖開血淋淋地拿給不相幹的人看。可面前的人不是不相幹的人,他們都是他的朋友,可以交心的朋友。

“到了弱冠的年紀,我爹派人把我接下山,讓我選是繼續留在鼎山還是回家。那個時候我哪裏明白平靜如水的日子是奢求的道理,只覺得鼎山上的日子枯燥,感覺自己再待下去就要成仙了,我愛極了長安的繁華熱鬧,一點都不猶豫就離開了鼎山。

冠禮之後我就正式留在了家裏,常常和我新認識的那群‘朋友’一起出去游宴飲酒,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重新遇見了我從小就喜歡的那個姑娘,她叫白扶芳。後面的故事很俗套,我想娶她為妻,我父親一開始不同意,但架不住我軟磨硬泡,最終點頭了。那日大婚,我很是高興,喝了很多的酒,半點沒有察覺我爹選擇那天對白家發難。後面我才知道我爹是為了借婚事讓白家消除戒心,以便他徹底消除政敵。扶芳知道之後割腕自盡,當天我就被綁著重新送回鼎山。

回去之後我大鬧著要下山問我爹要一個說法,沖撞了貴人,我爹要把我交出去任憑處置,我娘本來就身體不好還為我奔波周旋,太過勞累也去了。之後的日子我一直在鼎山,但怎麽度過的我已經記不清了,只覺得腦子記不了事,但心裏卻一直痛。再後來我師父心疼我,授意清淵師兄偷偷把我放走了,師父說天大地大,總有個留人的地方,讓我另尋一個歸處。

可離開鼎山,離開我熟悉的地方,我不知道做什麽,也不知道去哪兒,只能漫無目的地游蕩,輾轉來到了吳州。那個時候我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讓我繼續往前走了,我的心也累了,我不禁想我師父說的歸處是埋骨之地也說不定,於是解脫似地往河裏一跳,後面的故事你們都知道了。”

溫惠和梁品聽完久久沈默著,他們知道閔於煥身上藏著故事,在此之前是好奇,怎麽也想打探出來。可是知道之後又覺得難受,他是對這世間t失望成什麽樣子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,閔於煥整天嘻嘻哈哈的臉下又掩藏著怎樣的悲楚呢。

“餵,我都好好的,你倆至於麽,這不是你們自己要聽的嗎,聽完了又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,早知道不跟你們說了。”

閔於煥之前不願意開口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別人替他難過,這世間已經夠苦了不是麽。

“可我把你救起來之後,你身上看不見半點頹靡之色,你的行為和你的狀態之間解釋不通,讓我對你一直有所懷疑。”溫惠問出來了她的疑惑。

“那可不嘛,那個時候我已經死過一回了,你救起來的是秦留芳,只可惜啊秦留芳也是個短命的,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在吳州當個小道。”

師父說的歸處他找到了,可他又再次選擇了離開。閔於煥不只一次想過,若他那天沒有放出那只鴿子,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樣了,似乎是一次次的選擇織成了那個叫命運的東西。

“令慈是姓秦嗎?”梁品冷不丁地開口問閔於煥。

“是。”

那就對了,閔於煥把他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放進了他給自己取的名字裏,每一次喚他的名字都是在幫他回憶他留不住的人,他是翻不了篇的,所以他註定會做回閔於煥。

“好了好了,你們知道了我這麽多事,我也要問問你們,溫姑娘要是你不當商人你想做些什麽事?”閔於煥急於轉化話題,他受不了別人同情的目光,他被命運厭棄的人,不需要被同情。

“我?不經商?”倒不是閔於煥話題轉換得太快,而是溫惠根本沒想過自己除了做生意還會做什麽。

“對呀”閔於煥答著。

溫惠托著腮,回想母親去世之前自己在做什麽,答:“可能就嫁人生孩子了吧,像我姐那樣,哎閔於煥你癟嘴做什麽?”

“沒什麽,就覺得這個答案太不像你了,我還以為你會想著去當個俠女劫富濟貧什麽的,-那才像你啊。”

“我有的選嗎?你也不想想我的名字,終溫且惠,我爹看著我母親太操勞,就覺得姑娘家找個依靠最好,可我姐現在也沒見得過得有多稱心。有時候我會感慨,我爹他有膽量離家出走掙脫了命運的桎梏,卻仍然被觀念束縛著一生,他究竟有沒有得到自由?”

“你這個問題太深奧了,我要問下一個。梁兄,如果你不做官,你想做什麽?”閔於煥把頭轉向了梁品。

梁品微側著頭,看起來認真思索的樣子。

“其實你問阿惠的時候我就在想,如果我不入仕我會做什麽,我的人生再沒有第二個目標,從小到大我都在為入仕而努力,萬幸我考上了,若我沒有考上……我可能會當個教書先生吧,畢竟留給我的選擇也不多。”

“這個回答很像你,只不過甚是無趣。”閔於煥一針見血地評價著。“你看你們,明明可以做你們想做的任何事,卻還是要畫地為牢,把自己困在原地裏打轉。一個要聽沒活明白的爹的話,一個要用另一種方式完成自己的未竟之志,無趣無趣。”

“你有趣,你來說說你不替你家做事了想做什麽?”溫惠不服氣。

“當然是去當道士了!”閔於煥不假思索地答著。

溫惠冷哼一聲說:“那你這也沒比我們的回答好到哪裏去,來來去去又是道士,你還不是在原地裏打轉。”

“此言差矣,當道士多好啊,想停到哪裏都成,自由自在的多好啊。我給人算命吃穿不愁,還能幫人答疑解惑,讓我覺得自己還真有點用你懂麽。”閔於煥辯駁著。

“我不懂。”溫惠跟閔於煥擡著杠。

“你不懂算了,梁兄你懂嗎?”閔於煥又不甘心地問梁品。

“我大概可以理解。”

其實梁品也很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,不必在意說錯話,不必害怕做錯事。他騎馬趕路的時候就在想,要是可以一直跑下去他是不是可以見到從沒看見過的風景?但他也只敢想想,因為所有的自由都是有代價的,於他而言抱負比自由重要一些,所以他選擇了前者。他只是沒想到,在他眼裏已經足夠隨性的閔於煥追求的竟然還是自由這個東西。

“不愧是我的知己,來梁兄我敬你。”

梁品雖然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從不久之前的‘外人’變成知己了,還是端起酒喝了一杯。

夜風裏,三個年輕人圍坐在一起,推杯換盞聊著自己的心事和見聞,時不時傳來笑聲和女子的輕罵,說不出的暢快恣意。此情此境,誰能想到他們站在三個完全不同的立場,即將為各自而戰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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